程维的文人气度与诗学革新
吴思敬(著名评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中国现代文学馆程维诗集《妖娆罪》作品研讨会发言之一
昨天是北京今年以来的最低温度,再加上北京一直没有雪,感冒的人特别多,我很少感冒,这次也感冒了。但我坚持要来参加,是因为我非常看重程维的诗。
尽管我今天第一次和他谋面,但和他诗歌的接触早在八十年代。那时我们编年选,1982年的年选是我们中青社编的,邹荻帆把全国的刊物拿过来,我们编辑室一篇一篇地看,整整编了一个礼拜,那时我就开始认识程维了。以后虽然没有和他更多见面的机会,但是他的诗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次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妖娆罪》,是他停笔十年复出以后,近几年诗歌的一个汇报。他是按编年体,一年一年编下来的。我觉得这个是近年诗坛、出版界一个很重要的收获。通读他的诗集,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程维自由了。可以说,他的心灵和他的写作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早期的程维追求的是诗的严肃性,题材的感受以及对重大事件的反映。而现在似乎什么都可以写成诗。他是非常自由地挥洒他的笔墨。他现在就是一种诗化的生存方式,尽管他有本职工作,但是他的主要精力在写小说、画画、书法、诗歌。适合长篇的,他就写小说,适合绘画,他就画画,适合诗歌的,他就写诗。所以他现在是一种非常自由的文人的生活方式,他是才子的诗。在他的写作过程中尤其是现在,他的才子的风度充分显现了出来,而且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高度。他现在的境界应当是进入了他的生活和写作的新境界,超脱了现实的拘囿,超脱了对诗歌艺术自身的使命,比如创新,比如对当下的回应,比如表明我的存在,我觉得程维好像对这些都不在乎,他就是顺着自己的心自然流露出来。所以我认为这个状态就是他写诗的最好状态。你可以说他是文人写作,是带有才子风度的写作,他就是他自己。这又和我们诗坛上,比如张二棍、王单单他们来自底层的,来自生活深处的写作,不一样。我觉得各有各的存在价值。程维的诗确实有他存在的价值。他有一首诗叫《凤凰》,我觉得既是他诗歌的观点,同时也是对他诗歌风格的自我描述。“我写诗已经够快慰了,又岂在意名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不在意我是什么时代,别人是怎么评价的,这就是一种心灵所感,“我已开始痴呆了,已经忘记了心仪女星的姓名”,后面就体现他的特点了,“我不是八大借尸还魂,上帝附在人间的躯壳/走出画轴的,都是剩水残山。我不是佑民寺/出走的寺僧,到处诵经化缘,”这就是他的语言特点,他的文人气势,包括他所欣赏的八大,通过这些古代画家,他张口就来,并不需要找典故或什么,他平常的修养就自然体现出来了。他的结尾,“只有傍晚回头的人,才能捡到火红的晚霞/像璀璨的凤凰,飞舞在天边”,这就是他对他的诗歌的真实写照,我们读他的诗就是感觉到一个飞舞的凤凰。
程维的诗,尽管他写得很自如,很自由,任意挥洒,随时就选取意象,选取典故,就可以成篇。但他仍然有他对生活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深度。比如说他的《恍若无名》:“我的名字,放在哪儿也不配/它只宜放在我身上”,后面列举几个小节:“和名人放在一起,它恍若无名”“放到通讯录里,它是沉默寡言的”“写在签名薄上,它既笨拙又别扭”“放在档案里,它不承认强加于身的一袋垃圾”。这是他本人的自我剖析,和诗人的自身写照。这首诗用了反讽手法,他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放在不同的环境之下,能够塑造这样一种很特殊的自我形象。再比如他的《心藏大恶》:“有时会心生恶念/在梦里无恶不作/我怀疑自已是个坏人”,就把自己潜意识的东西揭示出来,“我想自缚双手/把恶念交给寺院/由上师发落/我担心警察上门……”。《心藏大恶》揭示了我们每个人,既有天使的一面,又有魔鬼的一面,人就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所谓好人就是能把自己魔鬼的一面控制住。这首《心藏大恶》就是把自己潜意识的东西,真诚地显露出来。敢于直面,敢于承认心藏大恶的人,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一个本质上更接近善良的人。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诗是非常有意义的诗,他开拓了自己内心的境界。还有一首诗叫《画梦》,过去写梦的人很多,何其芳第一部散文集就是《画梦》,还有一些真实的梦,包括鲁迅的《野草》。但是他的《画梦》还是对自己诗歌追求的写照。“我想用一支毛笔/蘸着干干净净的水,在素静的宣纸上画幅画/我会一改往昔的潦草,一笔笔都画出虔诚/我想画出心,画出梦境里的雪山/还有攀登上雪山之巅的人”,他的这个梦与其说起做的梦,更是他诗歌的梦想,他就是要通过这样的语言表明他的诗歌追求。在程维的很多诗作中,我觉得了这算得上是元诗,他用他的诗的形式展示他的诗歌的观念,展示他的诗歌的思考。这是他近几年创作的很重要的特征。
第二点,他的诗歌非常巧妙地表现了现代诗体和古代诗学的自然融合。程维是个很现代的诗人,虽然他是一种文人笔墨,或者说有点文人气质,但他的观念非常现代。比如他大量使用反讽,这种反讽在我们传统诗歌中并不太多,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他用反讽用得非常到位,到处可以,他受西方现代文艺的影响是非常深的。但是他的诗歌又有非常明显的对中国古代诗学的尊重和自然的衔接。我觉得程维对古代诗学是骨子里的,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本身对古代诗学没多少修养,一定在诗里引几个古代作品的名字,几句诗,或者用古代的词牌来写一首,就是古人的境界再翻译一下,能看出是有意识去努力衔接,但是不自然。这是这一代诗人没办法做到的,需要一个过程。但在程维身上不是的。程维的古代诗学思想是完全融合在他的血液里的,他张口出来就把古代文学的境界带出来了。他又不是严丝合缝的模仿,比如模仿李白杜甫,我们现在有的人就是利用李白杜甫的某些句子,加以发挥展示,而他不是,他把古代诗学沉淀的东西很自然地发挥出来。所以在他的诗歌中能够明显看出那种书卷气,但是他又不是堆砌古代典故,不是牵强的发掘古人思想,就是做到非常巧妙的融合。而这种融合又和他的多才多艺,比如他的绘画,现在他的绘画穿插进来,看他的诗再看他的画,真是有一种新的感受。比如他的长篇小说,他的散文,他好像对古代小说非常熟悉。包括样板戏,关于样板戏,他用了大量的反讽,他决不是有意的去雕琢,所以像他的笔法和写法,是学不来的,他太自然。他把古代诗学和现代诗学的交融做到一个比较高的水平。我们今天讲古代诗学,决不是重现古代,或者学古七言,或者把古人的境界再重新写一写。一定要创新。我觉得这些年来,程维就是在古代诗学和现代诗学的交融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我认为这是很宝贵的经验。
第三点是程维对当代诗歌语言的丰富。我认为程维创造了一种独居个人风格的诗歌语言。这跟他的前期是有非常大的变化的。他的前期是大气又正轨,写得好像很规范,但是现在他每首诗都有不同的风格。放松,自然,口语和书面的交融。大俗大雅的交融。现实和历史的交融。所以有很强的辨识度。就是一首诗拿出来,不看作者,就知道是程维的诗。这也是一个诗人语言风格成熟的标志。如果跟早期相比,现在的程维真正新成立自己的语言风格。所以我认为这也是他对当代诗坛的重要贡献。例子我就不举了,因为文本中很多篇都能说明这一点。程维在他的创作谈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要将自己的写作与一度的薄名切割,回归一种面对上苍与内心交代的无名状态的写作。这种无名状态的写作,因无功利之累,便也看似轻松,但当我每一次复读这些诗,都感到其如同天体般与万物的紧密联接,是无法轻易用一个词来判定的。”这段话说得非常棒。这是他对相隔十年复出的创作总结。“要将自己的写作与一度的薄名切割”,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写诗已经够快慰了,又岂在意名分”,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的诗人,是不是诗人,回归一种面对上苍与内心交代的无名状态的写作。这种无名状态的写作才是一个诗人应当追求的,没有那么多现实功利的考虑,这种无名状态的写作就是一种超功利的写作。他把自己的心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摆脱了各种身份,写诗时也摆脱了小说家的身份,著名文人的身份,南昌诗坛领袖的身份。他进入了只有写作的状态,这也是我非常欣赏他的理由。
下面我也想再提一下希望。读他的诗确实读起来非常愉快,不像我读有些人的诗,晦涩或其他什么的。接受起来也非常容易,不再用什么装点自己。所以他现在的诗越来越进入一种才子自由写作的状态,但是才子写作最忌讳的就是“滑”,袁枚说过,“诗少作则思涩,多作则手滑”,就是要在“涩”和“滑”之间把握好尺度。古代才子诗人,中国是不缺乏的,明清时代更多,袁枚这个诗人我是很喜欢,当然我更多是把他看成诗论家。袁枚在乾隆时期真正是才子诗人,他的诗随口就来,他对才子风度的发挥到了一种极端,但是袁枚今天传世的首先是《随园诗话》,他的诗《小仓山房诗集》我全部读过,上山下乡时期包括“文革”时期,我的同事就有这么一套书,那时候很少见,我就觉得他的诗写得真棒,那么自由。但是为什么诗坛上就得不到高的评价,就是因为他写得太滥了,太滑了。他的诗非常自由地出来,但他什么都写,比如他身上长的疥,他也写成诗,找个妓女,他也写成诗,他不加选择的结果就是自身降低了价值。这就是我们说的中国文人诗的通病。程维是没有这一通病的,但我要警惕程维的是,你可以说是才气逼人,但你要警惕自己在“涩”和“滑”之间掌握一个分寸。大艺术家一定要有一个控制能力,这个控制能力就是哲学上的“度”在文学创作中的反映。如果你没有这个控制能力,永远靠才气,走到哪写到哪,那么成就是有限的。我是希望程维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真正的大诗人,而真正的诗人就一定要有些诗歌触及这个社会最深刻的地方,要触及人性本质最深刻的地方,所以从这点上,我觉得这个诗集中能够给我非常触动的诗不是太多,我刚刚列举的那些都很好,但有的诗就是才气,过去了就过去了。所以我的建议就是要爱护你的才气,控制你的写作节奏,把你的才气绵延得更长,把你的才气凝聚成当代中国诗坛最优秀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