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宇:我的写作生涯
朱宇
我乃凡夫俗子。
早年痴迷“三国”。对周公瑾佩服得五体投地。“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潇洒,多大气,自己也生得七尺之躯,总觉得也有不小本事,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常抱怨英雄无用武之地。
在江湖上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过来,才知道自己生性遇钝,浑浑噩噩。当初的抱怨简直荒唐可笑。自己不过平庸俗辈之流。
一、幻灯生涯
上世纪八十年代高考落榜,失意孤寂时时伴随着我。母亲为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她所在的剧团打幻灯。从此,一台老式的幻灯机伴我度过了一年艰辛而难忘的时光。
那时,一些传统剧目重新搬上舞台,剧院门口竞出现了长龙一般购票的场景。每晚,喜爱地方戏的老戏谜们哼着拖嗓拉腔的采茶调。两眼时时地盯着舞台前左右两块字幕,那样子仿佛喝了“迷魂汤”,一个个都飘飘欲仙了。而我孤伶伶地坐在剧院过道的中间位置,不时地转动着手中的旋扭,随着演员的唱腔,把一条条唱词播放到字幕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烦燥。
高考仅以2分之差名落孙山。痛惜之余埋头读书。闲时也找来一叠叠旧报纸,拿起毛笔在上面一撇一捺地练着,经常是写得脖子僵硬,手臂难抬。渐渐地,那狗爬式的字体开始写得象模象样了。以致后来写上幻灯片的唱词受到剧团老编剧的夸奖。
唯一欣慰的是能经常看到母亲的演出,母亲是剧团的主演。许多大戏都是她唱主角,那时她已中年,可在舞台上依然嗓音圆润、衣袖洒脱,光彩照人。令许多观众痴迷。
在没有唱段的间隙,常借着幻灯机的亮光读书。有时读得入迷时,竞忘了打字幕,立刻遭来一片责骂声,一次,因幻灯机长时间过热,胶片老化,两端脱接,字幕上出现空白。剧场里立刻一阵骚乱。此时,正由母亲演唱到《渔网会母》最精彩的一段,有的观众按捺不住了,离坐朝我围了过来。我伸手去取断接的胶片准备粘上。可被滚烫的幻灯机烫得呼呼直叫,胶片就是取不出来。观众席响起了一阵恕吼和尖叫声,站在我身边的一位甚至朝我挥起了拳头。慌忙中我搬出了母亲。我说台上站着的是我母亲,才使那拳头没有在我头上落下。
最艰难的是下乡演出。必须把重60公斤装幻灯机的箱子搬到剧场中央,再把幻灯机架在上面,然后将四十米长的电线牵到舞台寻找电源插上。一次操作失误,幻灯机跑电,我被电得几乎晕厥。
乡下的演出多半是在露天。村民用毛竹或木头临时搭个舞台。锣鼓一敲就演起来,露天演出最怕的是冬天,寒风割面刺骨,我常哆嗦着,流着青涕,跺着脚,坚持到整台戏结束。
记得那年大年初八,在一阵士炮声中剧团进了郊县的浏湖村。村民们拖儿带女站在村头欣喜若狂地朝我们一个劲地喊“戏班子来了,戏班子来了”。这是村民们一年里最快活的日子。
浏湖村可谓穷乡僻壤。村委会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全村找不到一部电话机,更没有食堂,吃饭时大家伙来到村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由村民领着到家去吃。当地人称之为“派饭”。村民的生活十分清苦。几片腊肉炒大蒜已是一盘好菜了。其它菜大多为地瓜或南瓜之类。菜里油少,近乎干炒,吃到嘴里觉得干涩难咽。可每次吃饭前,户主都笑嘻嘻地把饭桌下的抽屉拉开。让大家看看里面放着一盘红烧鱼。之后又把抽屉合上。那鱼是不端上桌的。开始我直犯嘀咕。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乡俗。那鱼只看不吃。预兆年年有余。晚上睡在村民的家里。床垫由稻草铺就。棉絮单薄,冰凉彻骨。
演出是在村口打谷场进行。用毛竹临时搭建的舞台两边支起两个高高的竹架,上面铺着两块硕大的帆布,可以避避风雨。台面是用一块块长条木板拼就在竹架上。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晚上经常停电,幸好村里有一台发电机。可以维持演出。
演出惊动了邻近的几个村子。有的乡民提前两小时出发。踏着泥泞的山道,走上几十里路,拼命往浏湖村赶。傍晚时分,浏湖村口的打谷场上人流如潮,人头攒动。村民们翘首以待。盼着鼓点早点敲响。
三场戏下来。演员乐手拉的拉,吐的吐。病了一半。本打算只演三场的,但乡民们兴致不减。硬要再加演一场。结果第四个晚上加演了《方卿戏姑》。
戏演到一半,天空中骤然间下起了雨。头大的雨点滴落在幻灯机的镜片上使字幕模糊。我取下脖子上的围领不停地擦拭着镜片,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我巡睃着周围的观众。他们一个个全神贯注盯着舞台,不停地抹去脸上的雨水,脸上展开着愉悦的笑靥。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我已感到雨水在浸湿着我的衣背,一股寒意直透体内。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头上撑起了一把雨伞,在为我遮挡风雨。我回头一看,啊,是我母亲。泪水从我眼里夺眶而出。
突然,一股强劲的旋风猛袭了过来。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身子不由得打了个趔趄。母亲手中的雨伞也飞向了空中,只听见“哗啦”一声,前面的舞台被狂风裹挟着向一边倾倒。演员和乐手摔成一团。滚圆的锣鼓从台上滚落下来,我定神看了看悬挂在舞台两边的字幕,它们在风雨中仍赫然地打出一段唱词:
今日落榜第子凄然落魄乡里
来日定要金榜提命荣登府第
二、我与作家班
那些年,一种不甘寂寞的秉性和一份激越的豪情,使我拿起了笔在文学的园地里耕,当省市一些报刊陆续地登出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条条一块块文字时,我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仿佛在渐渐地得以体现。
1987年初夏,我刚从北京出差回来,得知江西师大和省作协将要在全省中、青年文学创作者中招考一个“作家班”,我急切地跑去报名,可报名工作人员留给我的是一脸尴尬,表示时间已过。是我的一位同事设法帮我领到了报考表。当我经过由大专起点而直接考本科的严格考试后,收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时,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很不听使唤,抖动得特别厉害。
入学作家并不那么顺畅,当我拿着入学通知书找到单位请三年假脱产上大学时,却受到阻挠,单位找出种种理由要我放弃。晚上,我又拿着通知书跑到局长家。局长很开明,明确表示鼓励我去学习,而且要跟单位领导打招呼,每月工资一分不少。
为了交上大学的学费,我搜罗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可还差几百元。我只得求助于父母,当父亲把钱交给我时,我心如刀割。我揣着凑足的学费(我的口袋里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的钱),一个人来到了赣江边上,天空中骤然间下起了滂沱大雨,江面上狂风呼啸,波涛汹涌,我心潮翻滚,雨水和泪水粘在一起,滴落在面前的桥石板上。
学习的氛围令我陶醉,同学间的友情让我感到温馨,但我也时时感到经济的窘迫。每月工资70元,对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膀粗体阔的我来说吃饭都成问题,更何况我还得省下一些钱来购买书籍。我一贫如洗,于当今的经济生活太不适宜。
可父母对我这个穷秀才百般照顾,当时他还在地方剧团工作,工资并不高,可经常拿钱来补贴我,父亲知道我饭量大,有一次他从自己家里驮上50斤大米,搭上自行车,当送到我住处时米却少了一半,一路过来,米漏酒一半,当时父亲心疼得直掉泪,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睛也几次潮湿了。
记得有一次为了完成一家编辑部一个中篇的约稿,我整整一个星期的晚上没有出门,父亲也每晚陪我抄写。当稿件完成时,他那五个手指头都合不拢了,这笔稿费我拿到了3000元,我全部交给他,留着家用。可第二天,父亲给我搬来一台大彩电,说是免得我以后看起新闻联播来老往别人家跑。这台彩电在我那简陋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地夺目、耀眼。
作家班最难忘的一堂课是老师给我们讲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
老师在讲到这些文字时感情充沛,声泪俱下,我也和许多同学一样潸然落泪。
三、文学之路
作家班毕业,我回单位工作,业余时发奋进行微型说创作。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应运了微型小说的快速崛起。这种由微见著,内涵丰盈的文学形式越来越受到读者和作家们的青睐。确切地说,我是2003年开始喜爱上微型小说创作的,那年,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集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朋友们给了许多鼓励和诚恳的建议,此后,我把自己有限的时间倾注于微型小说创作上,陆续在《微型小说选刊》、《作家天地·微型小说精品》、《星火》、《讽刺与幽默》等期刊发表作品百余篇,有些作品还在省内外一些报刊上转载。
生活多彩多姿,时时有幽默诙谐,刻刻有伤情愁绪,我把这一点一滴记录下来,写入作品,或许能给读者一点启示,一点感悟,那怕闲暇时能博得读者会心一笑,也就了却了我的心愿。当今微型小说文坛群星璀灿,刘国芳、王奎山、谢志强、秦德龙、侯德云、周波、陈永林、尹全生等都是我敬仰的作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刘国芳,八十年代末我们在江西师大作家班一度同窗,但此后一直末能够面。这些年却在诸多刊物上读到他的作品,并多次获奖,而且近期得知,在他的影响下,他所在的抚卅地区已形成一大批微型小说的创作群体,甚感欣慰。
同时我也进行了一些散文创作,作为散文,追求独特的审美个性,是作家激扬艺术生命的职志。在散文创作中,作家所表现的可以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或叙述一件琐事,或抒发一点偶感,也可以是全景式、整体性的描述,而这些都可以成为作家艺术创作、审美追求的鲜明特色,从这个意义上出发,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对散文这种文体本质特征的准确把握。散文本来就是一种自由文体,只要能抒发内心情愫,生活中的一切均可信手拈来,对现实生活投以极大的热情与关注,真实自然,是我对散文艺术美的执著追求。
2013年5月,我历时近十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扫黄风暴》去年在凤凰网等多个网站读书原创频道连载,点击量达十万之众,国内一家知名出版社己列入出版计划,不久将出版问世。2013年12月,由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根据我创作的35篇微型小说漫画集《泡王》,荣获2013年江西省政府颁发的动漫出版物一等奖。
少年情怀总是诗,那种诗性除了纯粹之外,还有我对人生最初的梦想和追求。几十年过去了,我仍忘不了少年时代那些令人留恋和怀想的光景,其时读得最多的是萨土比亚、普希金、托尔斯泰。乃至八十年代后考上了江西师大本科作家班,进行了三年艰难的苦读。其时,我已不再年少,也初步尝到了人世的曲折与坎坷,当我写完反映这段求学生活的散文《我与作家班》时,泪水爬上了我的脸颊。
求学三年虽然不易,我却认定是为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所付出的正当代价。那一时期,同学们写得很苦,晚上写得昏天黑地,早上走进教室眼睛总是熬得红红的,这种情况是当时作家班的一大特色,几乎没有谁不是在拼命读书,拼命写作。所以我们班出来的人也是出类拔萃,至今在本省的许多行当里都是翘楚。
现在想来,江西师大作家班不仅让我们引以为自豪,就它培养出来的人才而言也值得江西骄傲。
在日益紧张而喧嚣的现实世界里,万丈红尘,人人都在经受着物与欲的折磨与考验,它不断改变人们的初衷和向往,消磨着人身上的诗性。想一想我们早年的热爱,初衷与理想,尚有多少还留存于心,又有多少还能在自己身边拾捡起来,拼成当年梦想的图案;又有多少已然物化或随风而逝。也许,在一定的时候我们都应该清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行踪,看看里面究竟有多少收获是与我们当年纯真的梦想相吻合,又有多少违背了我们生命的初衷,以此来作为对我们人生旅程的一种观照。
我的文学创作,就是我试图在文化意义上对自己所作出的一次人生观照,也是对我已逝的不悔岁月交出的一份答卷。
时光静好,岁月无惊。
这时自然就会想到一句古训: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朱宇 1965年2月生,江西南昌人。江西省作协会员。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现任南昌市文化新闻出版局文化产业处处长,兼任南昌市青年联合会常委、南昌市文化产业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协副主席。小小说在《小小说出版》《微型小说选刊》《中外故事传奇》《星火》等刊物发表。著有长篇小说《洗尘》,散文集《南昌的腔调 艺术的乡愁》,《朱宇作品集》《朱宇微型小说集》《泡王——微型小说精选幽默漫画》。《泡王》荣获2013年江西省人民政府动漫奖优秀出版物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