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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余光中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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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中泅泳的鱼:余光中印象

                                              

一条鱼在纸上。

一条墨色尤鲜、千年一色的鱼,在纸上。

没有水,水似乎被画者有意省略掉了,只有一条在空白的宣纸上徒作泅泳之姿的鱼。这条鱼从八大山人枯涩的笔下逸出,在空白的纸上泅泳。

怎么不画水呢?有人好奇地问。

你看那纸上的皱纹,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道:那不是一道—道的水痕吗。

哦,真像。

那是岁月之河中的时光之水,我说:这条鱼游了三百多年,才游到了我们眼前。银发老者首肯地看了我一眼,我们相视而笑。

我的话中还含有另一层意思,这位与我相视而笑的老者显然是领会了的,因为他就是一条在时光中泅泳的鱼:余光中。

时在纪念八大山人诞辰380周年“八大山人真迹密藏展”上。

地点是南昌江西省博物馆。另一个场合,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携其年轻的夫人和画家范曾等正在出席热热闹闹的“名家纵论八大山人”的论坛。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则乘2006年首届国际华人作家滕王阁笔会的安排,与夫人范我存女士一行参观八大山人真迹展。

笔会中,我们有了接触。余光中先生对八大的画看得很仔细,有时还会以手指不自觉地临摹几下,我问:你也画画吗?余光中微笑说,不。

78岁的余光中先生,上午冒着酷热像年轻人一样精神焕发地登上了江南名楼滕王阁,我都赶不上他,只见到老先生背影一片汗湿。

照理,余光中登楼,应该是有诗的。

只是他觉得滕王阁人太多,记者又穷追猛问,多少破坏了老先生登楼的雅兴。他说,要是只一个人和滕王阁在一起就好了。然而登上高阁,俯视赣流,天阔地迥,先生还是有感慨的,他说,当年王勃登上滕王阁站在这里一看,一定会有一个巨大的空间感,才会由感性而引发知性,写出“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甚至“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样有空间感的句子,由空间又自然会产生时间的感叹,“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乃至感喟生命“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以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先生的感觉和认识似乎在印证着什么。印证着早年初读《滕王阁序》的文字想象,求证成年后再读的认知,叠印老年登临滕王阁的心境体验。

少年的古代王勃,老年的现代余光中。二者都是诗人,也都名播天下,看着银发满头的这位小个子诗翁,不免让我想到当年潇洒自负、意气风发的那位少年才俊。二者之间从古至今,此时此地,应该是有心灵感应的吧。

或许今天的余光中太老,当年的王勃又太年轻。而冥冥中的那么一种心境靠什么来联接呢!诗文,靠得住吗?

余光中说,王序中说的三江五湖,都隔得很远,王勃当年站在滕王阁是看不到的。我说,现在我们所在的滕王阁已不是唐朝滕王阁的原址,原址时过境迁,地貌变了,已不在江边,成了城区,现在是挪近了江边重建的,否则便难领略王序中的意境,视野就逼仄,失去了广阔空间感。说着我从挎包里取出我的两本书《豫章遗韵》和《纸上美人》,对余光中说,我在《豫章遗韵》有专章谈到滕王阁的历史文化,《纸上美人》是我的一部短诗集,当年你的诗是影响了我的历史题材诗的写作的。余光中欣喜地接过,说:是嘛。我一定带回去好好欣赏。我笑道,但请大师斧正。余光中笑着将书转交给一直陪伴在侧的范我存女士。

凭栏临风,余光中又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古人登高,其实吸引他们的正是一种空间感啊!由空间感而引发对时光生命的感叹,这是中国古代诗文中常见的。只是古代的情境不可复制,与其看到今日的滕王阁,不如到王勃的序中去体会昔日的滕王阁。可是王勃的滕王阁诗不如序好,其实他不要写那首诗,序就够了。我说,那首诗是续的貂,余说:就是。

余光中是骄傲的,也是谦卑的。

在滕王阁大厅里观看江西的人杰地灵图,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黄庭坚、朱熹、文天祥、汤显祖、朱耷、蒋士铨等一系列灿若群星的文化名人出现在余光中眼前时,他扶了扶眼镜,嘴里轻声读出他们的名字,当见到图中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老人坐在一边作沉思状,看清旁边注明是晏殊,他略微提出了异义,说晏殊是“太平宰相”,一生志得意满,生活优裕,他的词上继南唐“花间”遗绪,下开北宋婉约之风,他不该是图中这个样子。我说,晏殊一生活了65岁,54岁时他遭到谪迁外放达10年之久,后来又病重,回到京城只一年就病逝了,这图上的画得应该是这时的晏殊。余光中点头,晚年的晏殊。

但凭心而论,纵使画得是晚年晏殊,也不该是那个样子,没有画出晏殊的特质!否则老先生不会提出异议。我们的画家在画文化名人时,也应该有些文化。否则真会出笑话。

当余光中一脸庄重而崇敬地仰读过苏东坡手书的滕王阁序后,他隐隐有了些激动,说,小时候就读滕王阁序,心中对这座名楼十分向往。江南三大名楼,《滕王阁序》出现得最早,所以说滕王阁是三大名楼之首,它是最早出名的。南昌上有人杰,下有地灵,是文学的故乡,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故乡。《滕王阁序》就是文化,它召唤游子还乡。

这几句话,可能作为又一位文化名人余光中先生在滕王阁发表的一番名言,不管他回去后写不写有关滕王阁的诗或文,这几句都算是留下了。

在大陆,作为以“游子”著名的诗人,余光中来滕王阁,也就该如他所说是一种游子的还乡,至少是一种文化的、精神层面上的,和地理的、空间层面上的双重还乡。这还乡是静悄悄的,又是隆重而富于诗意的。

在滕王阁笔会的开幕式上,老先生矍铄地上台,用音调不高,却很清晰的普通话,不徐不缓地朗诵了他的名篇《乡愁》,他的朗诵不是煽情的,而是平静而内敛,声音随诗句、更主要是词语、音节,而不是情绪的起伏或高或低,如果不是伴以几个自然而平易的手势,你可以认为他是在念诗,是的,就是念。我知道很多真正诗人的朗诵,都是内敛的,声音服从词语的念诗,若是诗人在表演,那就造作了。我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当78岁的余光中先生朗诵到“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时,他的手掌是由胸口、心的位置而略微示意到坐在台下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诗人余光中先生永远的新娘范我存女士的方向。那是一个没有过于表现的极其自然的动作,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留意,那甚至就是属于数十年相濡以沫夫妻两人的一个动作。余光中示意一下,他的老爱人就能接受到,或许,在老诗人而言,这就够了。这就是爱意的一种表达。这个细节我捕捉到了,我感动。

这应该是诗人的最真挚的感人抒情了。

在滕王阁上余光中对范我存女士说,我们在这里合张影吧!他告诉我说,今天是9月2日,恰好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忙表示祝贺,说,你们金婚在滕王阁上合影一定很有意义。余光中高兴地说,是很有意义。

手扶朱栏,背倚江水,余光中夫妇五十周年金婚纪念照留在了滕王阁上。

后来到名人馆品茗休息,滕王阁负责人请余光中先生题字,余光中没有用为之预备好的毛笔,而是用黑色硬水笔在铺好的宣纸上题写:人去楼不空,江在水长流。

我坐到余先生旁边对他说:我记得你有一首名诗叫“与永恒拨河”,而且你以此名还出过一本诗集。你说过每一个艺术家在从事艺术创作时,都是在跟永恒拨河,是用有限的生命来跟无限的永恒抗争。我想请你为我题写“与永恒拨河”几个字。

余光中先生默默地听着,然后接过我递给他的笔,尽可能大地一笔一划,几乎是一丝不苟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与永恒拨河”,他写得既专注,又认真,使我想到他除了是诗人、翻译家的身份外,还是在台湾、美国、和香港几所著名大学的名教授与学者。余光中写字如治学,认真、严谨,尽显其学者的另一面特质。

但他写的诗文是多么的潇洒乃至奔放啊!如《苍茫来时》、《白玉苦瓜》、《少年游》《等你,在雨中》、《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我的四个假想敌》、《假如我有九条命》,光看这些题目,就可见其浪漫与飘逸。

然而眼前的这个白发小老头,是严肃而不太苟于言笑的,一如他写的字一般端端正正,但他的楷书,写得真好,可以作字帖。

下午在博物馆参观八大山人的真迹时,有人向余光中介绍道八大山人的每幅画都表达了他的孤喷悲抑之情,我说,也不尽然,八大的有的画也是笔墨情趣之作,比如一些册叶小品,看起来就很闲逸。余光中接口道,大师都是多面的,不能从单方面看他的作品。也要按时段来看。比如焚高后期的画和他以前作品的色彩感就不一样,他前期作品没那么强烈。只是当时人们不欣赏梵高,他的画让人放在猪圈里,盖了泡菜坛子,后来找出来,都是杰作。

我说,大师往往是和时代脱节的,当时认识不到他的价值,隔世呢,他的价值可能凸现出来。而一个大师自己也可能跟自己是脱节的,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和他的滕王阁诗,只是这种脱节不够精采,人们记住他的序就够了。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多面性。而有的脱节是精采的,我笑对余先进说,比如你,我们读你的诗文是何等奔放而潇洒,而你写的字却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仿佛判若两人。但你的诗的风格和字的风格,有两种不同的美,可以让人多面地认识你,这就是精采的脱节了。

余光中先生看看我,笑了笑,扭头,又去看画。

这期间有个有趣的小插曲,范我存女士过来告诉夫君,说与八大山人同展的还有范曾呢!她又问我,范曾的画怎么和八大山人的放在一起展?我说,据我所知,范曾被聘为了八大山人纪念馆的名誉馆长,他对促成这次八大山人380周年的纪念活动出了很大的力,他和杨振宁先生又是好朋友,可能是这样一些因素吧,在这个展览上就有了数十篇范曾向八大致敬的画----仿八大之作,和他自己的一些人物画。

观赏过八大山人的八十几幅真迹后,我们意尤未已地接着看范曾的笔墨写意仿作和线条人物。

实话实话,仿得真不好,看了八山的原作真迹后,明显可以看出范曾的硬伤累累,笔墨用得不是地方。范我存女士是研究文博的,她说,范曾的笔墨很浮。

范曾是以人物线条取胜的,恐怕大写意还真不是他的擅长,据说他的六尺人物,画价在百万。他的散文随笔读过一些,喜发高论,有名士风,还可看。在画界,有他这般文学修养的,不多,陈丹青算一个,但不是一个路子的。余光中先生看过他的画后说,范曾让自己的画跟八大山人的画放在一起展出是不智之举。他望着范我存女士重复道,不智之举。

恰好上午《散文海外版》的甘以雯给了我一本这期的刊物,上面发了范曾怀念几何学家陈省身先生的文章,文章是范曾一贯的才情横露,把他和南开二老、陈省身与杨振宁的友情,写得淋漓尽致,范曾的个性也表露无遗,是一篇比较张扬的不错文字,值得晚生习仿于后。

余光中来南昌,天公是不作美的,虽然是秋天,却是异样的暴热。这对一个78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辛苦的。然而,在这天晚上,他想起了五十年前台北的一个台风夜。那是他与范我存女士的洞房花烛夜。一个78岁的白头诗翁深情地回忆了那个时刻。

以后的岁月里,这位老人或许可能忘掉南昌的暴热,甚至人们对他追星般的热情,但他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笔会为他和范我存女士在新东方酒店安排了五十年金婚纪念活动。当一只特大的蛋糕推到老人面前时,老人谦逊地说,原本是打算保密的,不想还是暴露了。老作家邓友梅和马来西亚的女作家戴小华幽默地“联袂”主持了这次活动。邓友梅不无调侃地说,在当今人们以为“白头偕老”已经过时了,我们却看到一对金童玉女白头偕老,并且迎来了五十年的金婚,白天,我们都亲眼看到他们手牵手地走在一起,这一走就是五十年,可真不容易。现在由余先生老实交代,他当年是怎么把他的漂亮表妹,我知道余光中先生有好几个漂亮的表妹,你是怎么把其中最漂亮的这位表妹----范我存女士追到手的!

余光中握住邓友梅强塞在他手里的话简,竟然显出一些不好意思,他开口就为自己作两点澄清,第一,我们不是金童玉女,应该是老翁老太太,第二,我们今天没有手牵着手,不像杨振宁夫妇。此话一说,众人皆笑,当日的报纸上赫然在文化新闻头条位置登着白发红颜的杨振宁翁帆伉俪十指紧扣的牵手彩照。人们的笑,显然有感于此。戴小华就说,你们是金翁玉婆更风流。说说看金翁当年是怎么追玉婆的。

余光中先生罔顾左右而言他道,本来我们在来南昌前,朋友们是打算在台湾为我们搞一个金婚纪念的,但我们觉得五十年的金婚在滕王阁下度过更有意义。

你朗诵一首献给范我存女士的情诗吧,邓友梅道。余光中说:情诗我是写过的,有二十来首吧,只是都不记得了。

戴小华突然向范我存女士发问:你是怎么看上余光中先生的?这一问反使余老先生一愣,仿佛担心自己的夫人会怎么回答。

崇拜,范我存女士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崇拜他而跟他的。

崇拜他写诗吗?不,崇拜他的英文翻译。他当时就很下功夫地学英文,并开始翻译拜伦的诗。我们当时是在一个亲戚家见面,他只知道我姓范,却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就是用亲戚对我的称呼眯眯,寄到我的学校写着范眯眯收,弄得学校不知道这个范眯眯是谁。好不容易我才拿到。你们知道他信里寄的是什么?是他对拜伦《哀希腊》的翻译稿。这样我们就有了来往。

陈建功插嘴说,如果余光中先生同意,我们现代文学馆将来可以把这封珍贵的信作为馆藏。余光中连说谢谢。邓友梅又老顽童似地开腔道,能不我交代一下你们五十年前的今天洞房花烛夜是怎么过的。

范我存女士只是笑,余光中先生却以真地说,噢,那可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亲友们散去后,就刮起了强台风,第二天开门一看,都吹得七零八落……

在祝福和欢笑声中,余光中伉俪吹熄蜡烛,众人分享到他们金婚的蛋糕。画家冯大中现场作金兰图相赠,以示庆贺。此时,耳边隐约响起余光中在《春天,遂想起》中的诗句: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滨一渔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写上述诗的时候,余光中34岁,是有很多柔情的。他守着其中的一朵表妹,却把那许多朵表妹化为了心中的江南来思念。现在江南到了,诗人老了,而江南的情未老。

余光中有《等你,在雨中》,诗里说: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江西,是宋代词人、音乐家姜白石的故乡,余光中的诗不仅有韵,也有极美妙的音乐感。

这天晚上,打算到余光中的房间里和他专门谈谈诗,但想老人一日的劳顿,又是金婚之夜,便不好造次。第二日,我贼心不死地请余先生再为我写幅字,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蓝色水笔,再一次用他工整而秀丽的钢笔楷体写道: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

我仿佛看到了蓝色的江水,和一条从时光与历史的上游之河里泅泳而来的鱼。

屈原耶,八大耶?与这条鱼都是相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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