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国太:给你一滴露水,就得回赠歌谣
首先来到灵山脚下的湖村。那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守望,她总从袋里掏东西,始终掏不出来,因为三十多年前就丢了,丢在了城里。是的,熊国太长期生活工作在南昌、温州,在诗中,他总纠结于自己被乡村丢了的惴惴。
因此在他的诗歌里总是燃烧着乡愁的火焰,在《持烛者》的诗集中俯拾可见。他更多写及母亲。在《冬天的萝卜》里,母亲“十根手指冻得像十颗红红的萝卜”,“萝卜的根须,长成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在《母亲》《燃烧的棉花》里,“茅屋里的灯盏”“你的白发与雪白的棉花相辉映”“听见棉花丝丝的痛哭”。思念是深切而伤感的。近一阶段,诗人九十四岁的母亲住院,他长途奔赴,在病床边守候,并在微信中贴出《山风》:“母亲在村路上哭成泪人/我就是泪人牵挂的儿女”,于是,诗人把山路踩出“许多思念的洞窟”。在《白石坡》中,母亲上坡下坡的白石坡,成了一段回忆的旧时光,牵念他的日夜惦念。母亲的忍冬草一样的头发披散下来,不再青青,变白。忍冬草下面诗人已从摇篮里走远。母亲是诗人与这个世界的通道,是诗人之所以活着的缘由,也是诗人“思念的源头”和永远咏赞的主题。只有母亲始终能让诗人喜泪盈盈或飞泪如瀑,只有母亲总能牵动活着的每一根神经。正是如此,诗人写给母亲的诗像手指触着烛焰一样,疼痛而火热,甚至有一股烧焦味。
岁月不是洗去记忆,而是加深记忆;岁月不是洗去思念,而是加深思念。远离故乡,心无时无刻不在家乡。“我知信江北岸迢迢/北国红豆曾装满岁月的船舱/你知南国梦巷深深/曾闪过信江女子青春的倩影”(《听燕语起自信江》),古典的语言,借对女子的相思,深植对故乡的思念。故乡一刹那的闪现,就会点亮诗人。诗人还写了一组《在城市的阳台眺望故乡》,让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一一呈现:“熊家状如船形,神似虎跃/村口一排香樟树/像劳作后的乡亲披褐而坐”,故乡的河流、浅湾、茶园、山丘、村落,如旧时光温暖地散落,时时让诗人兴奋起来。
乡村曾是故乡和根的代名字,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城市化和工业化给乡村带来了破坏,乡间不再成为田园牧歌的场所,而是被挤压、被剽掠、被毁坏,落后、破败、没有活力和生气,成为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的居所,成了最后一片黄叶飘零的场所。在中国乡村的黄昏中,诗人对故乡的一草一木更凝聚真情,同时也显现出渗入骨头的疼痛。如《五只白鹭》:“五只轻盈的白鹭,悲伤的白鹭/站在村庄的鱼塘边一动不动//身上的洁白羽毛,一身的白羽毛/看上去/像五个披麻戴孝的人//事实上,三天前/五个留守儿童溺亡在鱼塘里/他们在异乡打工的父母还没回到家乡/悲怆的哭声就先到了一步//且惊飞了/鱼塘中五只白色的倒影……”乡村鱼塘的背景,五只白鹭、五个留守儿童相继入场出场。在白色、悲怆的白色的基调和画外音中,一部揪心的乡间独幕剧就此上演。还有被造纸厂污染的河流和被化肥破坏像得了癌症的土地,乡村的沉重感压得诗人喘不过气来。乡村不仅仅是水土地被严重侵害,最可怕的是这块土地上,还产生了一批叫“农民工”的种群,他们散落在城市或工业化场所的暗处,以自己的负重和牺牲,垫高了当代社会的财富和欲望。在《肺矽病人》中,作者写了一位“农民工”的故事:堂弟熊国栋,为了养家糊口,在铅矿和打石场打工二十八年,最后“肺组织全部纤维化/就像他家用来垒猪圈的土疙瘩”,诗人用近似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故乡普通人被命运折腾得从“壮实如牛”变成“说话声音细若游丝”,最后,无法
诗歌是难的,诗人更难,面对故乡,诗人愿意倾泄他的言词和歌谣,像饮露的蝉,故乡给你一滴露水,你就得回赠歌谣,诗人没有放弃自身的责任。
渭波的很多诗中都出现了“刀”这个词。
“雨天,我蹲在滴水穿墙的檐下/将惯用的柴刀扶到泪流满面的磨石上/磨——/磨着单薄的锈钝、残存的锋口//我知道,我的四周总有许多黑白相交的事物/随雨水出没、沉浮、隐伏/不断改变一枚针与一群铁器的硬度/一把刀与一群刀手的距离//面对多雨的天气/我唯一可以放松心情的是磨刀/直到磨灭自已架在刀刃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中,诗人渭波一袭风衣始终在信江河畔游走,在他的头顶总有一些白鹭和他一起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尽管岁月用沉重的影子拖累他,用坚硬的铁器锤击他,但他在沉静的写作中消解着自我,像从“岩缝中/夺路而来的/刀锋”
早年就读过她的诗歌,关于春天和爱,略为轻些。她的春天:“戴着善良的面具/荒草之根涌出绿色的汁液,枯萎的灌木又开出/一颗小行星”
一粒露珠,要反复地剥开,要剥出花瓣,需要很长时间,也需要裂变。随着岁月的更替,林莉的诗歌里更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和迷离。“我走进中年长着青苔的井口,我扔下/少年的木桶,我汲取出童年的甘泉/一根生命的井绳越磨越细,命运的/深井越来越深不见底”(《去北邙……》)对于命运,我在读她的诗时突然想到李清照,有着一种失国之痛。她失的国在哪里,我曾带着这种疑问。“那颗暗藏的野心、血肉里的一枚钉子/再也无法从麻布袋般的身体里扎出//黑暗的缝里/我裸露的皮肤上,一滴血珠”(《过了今夜》)诗人捂着情感的灵苗,让它长大,让它茂盛,让它迎接风雨和狂暴。她的情感处在摧折的煎熬当中,这种煎熬,让诗歌的翅膀不再轻飘。语言恍如飘浮在暗夜里的水泡,被沉重刺破。“我在伤口里看见另一个我”,林莉的诗歌又把我们带到暗处,带到人们情感最容易受伤,最容易窒息和渴望爆发的地方:“酒像一台探测仪,不断探向身体松动的螺钉/生锈的接口,断裂的路径。但仍有什么在黑暗中果断撒手,酒是另一种空气/液体的毒滋养着一朵妖艳之花,它/激烈的唇深吻冰冷的额,这一刻/如此温情脉脉,叫人委曲得想痛哭”
林莉的诗更多地提到远方。她多次梦想着离开消耗过她少年、青春甚至余生的小县城。
第一次见到他,他还是师范的学生,但已在文坛小有名气。后来在较长的时间里,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诗歌,他的“欲飞的七行”,意在建构一种诗歌崭新的形式。
我始终认为,“欲飞的七行”这辑诗,代表了他写作的一个向度和高度。我过去在《诗刊》和年度选本中读过,现在再读,我觉得这些诗是节制的,形式感很强,同时它的内质也是真气充塞的。在这组诗中,天空高远,大地空阔,灵性运行在水上:“快看!那雪山就要崩塌/就要!//惊飞的鹰,发出阵阵尖叫/它的叫声/让天空变得更加空空荡荡//天空有多空/夜晚就有多暗”(《雪崩》),像一柄银制的弯刀,在神圣的天空闪着亮光,但它也会砍下来触及世间的暗:“来自黑夜的梦幻呀/被什么照亮//只要我登高一喊/天空!/也要为我闪开一条大道//穹顶之上/是谁将黑暗深深埋葬”(《闪电》),这首诗有时会让我想起庞德的《地铁》,意象黑色而沉重。这说明他在背负时间前行时,对生命本真的思考是深入的。在诗中他想把自已与闪电的对接,想从生命深处的黑色元素中弹起/让青春热血奋身一跃/找到内在的真理之光,于是他手执闪电,想登高一喊!想让闪电成为另一条道路,但他廓开的只是胸中的伤口和眼中一个个迷团——诗句虽短,包容很大,有一种震慑力。“我目睹摧折的枝桠/引爆一场地震”(《闪电》)、“要是天空真的塌了下来/我该将它搁置在哪个山岗”(《惊蛰》)等,诗中气息充沛,他像在聚集红磷,最后把胸腔炸毁,飓风般的摇撼和旷大,很值得品味和玩赏。
青春,湿淋淋的青春。因为爱和诗歌,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某个地方,我会突然遇上他。有一段时间,他带着漫游者的孤独,在上饶、铅山、德兴等地飘忽。他的诗有情的浸渍,有苦涩和模糊,因此反而显现才华更汹涌的喷出。他不胜酒,但我们见面多是酒。印像最深的是在德兴长田的山中,白鹭栖于树枝,白月照遍山林的静寂和酒后昏睡的诗人们;另一次是永平铜矿主干道单身楼雪光映照下的某个冬夜。在酒的蒸腾中,诗歌又伸出更旺盛的青枝绿叶,将人生之路弥漫。
傅菲用尽时间的积蓄,逐步堆垒着他的山岗。和他的散文偏于叙事不同,他的诗是抒情的,充满现代性的狂野、撕裂,情感也很赤裸。他和进行时的时间挨得很近或者说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社会变革时期的震荡往往把他抛入思想的漩涡,使他不得不接受痉挛的现实。天空及山岗的暴怒会深刻地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些,在他早年的诗中较明显地显现出来。如他的诗《山顶》:“不能再高了/它已经是天空”“没有山顶该多好/草原和海洋不需要匍匐/心口也不受压迫”;在《埋葬马的人》中,他饱受着积郁的疼痛:“他把天空埋进坑里/把十万平方公里的草原埋进坑里//埋葬马的人掘土取暖/是什么盖上了他的胸膛”;在《废墟》中,他也在狂呕他内心的隐痛:爱神“胸腔残破”“五朵葵花喷射黑暗的漆”,但“拒绝喊/但不能拒绝死亡的歌唱”,作者伤心入骨,发出了呼喊:“风啊!揉碎我!”直至“黑暗更加弥合
黑暗是向下的贴近和灼痛,是泥土的深呼吸。傅菲的乡土歌谣也充满灰色。如他写《信江》:“像一个老人。老得像时间//它老得那么孤单/像被人群抛弃的一个”。故乡是盐一样的晶体,是进入骨子的苦涩和咸腥,是死在大地上被抛弃的躯壳和尸体。而诗人总处在梦游中:“冬天过后
